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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恋曲199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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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知道里里怎样看待这些事,她从未说起。她可说是个干燥至极的人,言谈简练,举止干脆,看不出心绪,永远在暗夜里沉默的一颗淡墨色的星,如墨的头发,漆黑的眼睛,瘦,所以显得眼睛极大,亮闪闪的,然而也沾染墨色的清冷。她像极了做水墨画晕染颜色时无意中甩出的那一点,别人都在齐心协力地团花弄锦,竭力凑近主流,她只在一旁隔离远望,旁门左道,因而格外遭人愤恨。

唯一能透露她的秘密的,是她说起的那条河,一条隐没于鹿城的地下暗河,她说,那条暗河潜伏于黄沙之下,亘古恒久,奔流不息,在某一隐秘出口,暗河喷涌而出。

所有的幸福都在彼岸,不幸都在此岸,当奋力从此岸游到彼岸,才发现两岸风景是一样的,两岸夹出一条细细的河流,蜿蜒于漫漫黄沙中,河水越来越薄,最后只是磕磕绊绊地沾染着湿润的泥沙,太阳出来时,炎热的空气蒸发了最后一点牵连,然而叶里里一直执拗,她说,那河水秘密潜入了地下,默默奔流,然后在某一个神秘的出口,喷泄而出。

在我结婚前的一天里,我好几次想到了里里,想到了那条河流。我手中雪白的婚纱,巨大的白色摆幅从我的手中喷泄而出,是无法握住的人生。

我的婚礼,要按照鹿城和北京两地的规矩办,所以要两场婚礼。这婚纱是定做的,5000块。我妈心痛得跌足,瞎花钱了。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,批发市场上的婚纱,几百块,样子包好看,不过也就是一次性的,当天穿完了一些连着珠珠翠翠的线就断了。不过5000块的婚纱也是一次性的,之后就将被永久地吊在衣柜里。就跟我妈的一件裘皮大衣一样,有一年她和我爸去河北的辛集,那里有卖皮货的,挂着一件裘皮大衣,也许是别的什么皮,她用手摸着,皮毛水流一样从她的手下温顺流过,她很少有这种握在手里的驯服感,完全驯服于她的一样东西,她摸来摸去,老板已经解下那件大衣披在她身上,大姐,你看看,多好看,啧啧,你看你穿着,多好看。

老板别扭的操着普通话,弯弯折折来修饰那件裘皮大衣,心里必是困惑带着这么丰盛小城气息的中年妇女,会来试一件裘皮大衣,那是什么背景,摸清了背景,也就摸清了策略,背景是隐没在阴影里的冰山,阴影外日光下那白白的一点不过是冰山上的小装饰,策略是要击垮冰山,而不是取下那一点小小的装饰性面具。

那是盛夏,我妈披着那件厚重的动物皮在镜子前转来转去,微微擦着头上的汗,不住地瞥着我爸,我爸相当不耐烦,喜欢就拿着,他的手指随便在身前划了划,金色的弧线在挤进窗缝的密密光线中跃来跃去,卖皮衣的盯着我爸手指上的粗大金戒指发了下子怔,自从我爸买了这个金戒指,他就总爱在胸前这么划来划去的晃手指,粗短的手指紧紧箍着笨重粗大的戒指,总觉得那根手指被这一条弯曲的金子狠狠挤着脖子,呼吸十分艰难。

我妈觉得在镜子里的女人,露着白生生的大腿,披着裘皮大衣的样子很像电视上的外国贵妇人,她不看脸,单只看这下半截,觉得十分陶醉。

但是这件裘皮大衣拿回去之后她只穿过一次,在人多势众穿着红、蓝棉袄的地方,她披着裘皮大衣的样子十分突兀,像是打虎英雄游街表功,况且在鹿城能穿裘皮大衣的季节,必定不能光着大腿。先不要说腿要冻得断了,就是来来往往粗陋妇女们直言不讳的诧异与讥笑她也是受不了的。

我妈总是缺乏自信,尤其在我爸面前畏畏缩缩。才一开口说话,就要自动矮下去,我爸说的什么话,她都当做金科玉律,奉为圣旨,她越这样,我爸就越肆意,也许是没有人制衡的生活也让他无趣,他总要无中生有的给自己找些不痛快,那就是在里里妈那里,那是一个曾经是破鞋的女人,未婚先孕,一个人生下了里里,而肇事者跑到了香港,再无音信。但是在里里妈那里,这个肇事的男人是心上永远的一颗红痣,在她余下阴郁的人生漠漠生辉,漠漠是一种很难描述的状态,干涸贫瘠的荒漠,但是还有一点淡薄的水汽微微滋润,不至于让人完全绝望,但是虽然稀薄,然而极广大,极缠绵,总是长久地在心上缱绻。

里里妈的故事版本众多,在小城流传纷飞,好像她早已作古,留了身后动人神话。当事者却一直保持沉默,既不澄清,也不辩解。只有一点我隐约知道,里里妈是个上海资本家的私生女,她怎样流落至西北边陲小城,不得而知。里里妈是我见过小城烫起头发最漂亮的女人。有一阵子,鹿城的女人们都学港台片里的艳女,把头发烫得像炸开来的乌云,一大片顶在脑袋上,我妈也烫了,我爸很轻蔑地说像个牛粪片,边说边含了口痰要出去吐,一推门眼看见一个女人从云里袅袅来一般,柔软的卷发斜斜地搭在一边肩上,一条碎花的长连衣裙,衬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,微微地冲我爸一笑,“老乔啊,吃了啊。”说着就到了隔壁去开门,我爸咕咕噜噜地讪笑着那一口痰再也吐不出去,眼巴巴地看着她进去。我那天正和里里坐在房顶上看小人儿书,我们俩都分明看见这情形,我偷看了里里,她有种故意做出来的漠然,只是大大的眼睛闪来闪去,多年后,我明白了,那时我们俩都故意做着这种漠然,来掩盖各自的羞惭。

总而言之,我妈是绝对不能和里里妈站在一起的,太分明了,清艳的花朵压着槁黄暗淡的一根瘦藤,压得她下去下去,垮下去的伧俗。我爸就是站在那朵花前滥嗅一气,羞答答道,好美一朵花的那个,还不经意恶狠狠弹一下那根老枝,但是那朵丰艳的花摇来曳去,连睬都不睬他,她只是向着某个方向,寂静开放。我则在一旁,羞臊难当,但是我不恨里里妈,就像我也不怎么爱我妈一样,我骨子里觉得,里里那样的妈才是我的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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